吴为为
2025年8月,我在《天门文艺》刊发了《故乡之痛,那些儿时的美好已渐行渐远》,窗外的晚风正裹着城市的喧嚣掠过窗台,可我的思绪却飘回了千里之外的白湖口村七屋台——那个埋着我童年,也藏着一段“功夫传奇”的地方。文章发出去没几天,一条来自“荆门罗律师”的留言让我红了眼眶:“直线距离一公里,农闲时树林里全是习武者,练把子的吆喝声能飘半里地,我偷溜去看,师傅劝我回学校……”
他口中的“师傅”,大概率就是我外祖公、外公那支沈氏家族的人;他魂牵梦绕的“练武场”,正是七屋台人代代念叨的“沈家门功夫地”。村里人从不直呼“沈家”,都敬称“功夫世家”——这四个字,曾像一颗定海神针,稳稳扎在白湖村周边百姓的心里,从外祖公的硬气功扬名,到外公沈树廷的仁心传艺,再到舅伯沈普生的半承半守,最后随时代浪潮淡入记忆,每一段都浸着汗水与温度。
展开剩余89%一、柳树下的“布沙袋”:外祖公的硬气与软心
我没见过外祖公,但母亲在世时总爱讲他的故事,语调轻柔却满是敬意,仿佛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——她总说:“你外祖公的脊梁骨,是被沙袋和正气一起撑起来的。”
那还是解放前的白湖村,外祖公年轻时跟着一位逃难的武师学硬气功,练的是“铁布衫”的底子,最讲究“吸吐纳气、以柔克刚”。他的沙袋是用粗白布缝的,三层布壳里装着晒干的黄沙掺炒绿豆——黄沙沉,练的是臂力;绿豆硬,磨的是筋骨。沙袋就挂在村东头的老柳树上,被他打得“嘭嘭”响,声儿能飘出半里地,惊醒清晨的露水。
每天天不亮,外祖公就扛着沙袋往树林去,先在青石板上站桩:双脚与肩同宽,膝盖微屈,双手抱圆于胸前,鼻子“哼哧哼哧”吸气,肚子鼓得像揣了个刚摘的倭瓜;再“嘿”地一声吐气,拳头砸在沙袋上,震得柳枝轻晃,柳叶簌簌落在他的粗布短褂上。起初只有几个后生蹲在树后偷偷看,后来有人怯生生凑上前:“沈叔,能教俺两招不?”外祖公从不藏私,只要肯吃苦,都让跟着站桩,还总念叨:“习武不是为了逞强,是身子骨硬了能护家,能帮人。”
真正让外祖公“扬名方圆”的,是一场意外的挑战。有一年的某天邻镇来了个卖艺的,号称“功夫高深,方圆无人能敌”,在村口摆了台,敲着铜锣喊:“白湖村要是有能打的,尽管来比!”村民慌了神,赶紧把外祖公请去。卖艺的见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,撇着嘴不屑:“老头也会硬功?”外祖公没搭话,只说“点到为止”。卖艺的先出手,拳风挺硬,可外祖公一眼就看出了破绽,待对方拳到跟前,他轻轻侧身,接着一套组合拳干净利落,精准点在对方要害处——卖艺的当场就软了腿,红着脸认输,收拾东西连夜走了。可外祖公转头就告诫围上来的后生:“别学他显摆,功夫是用来防身的,不是用来比高低的。”
母亲总说:“你外祖公的功夫硬,心更软。”有次村里两户人家为宅基地吵得面红耳赤,抄起了锄头要动手,外祖公拄着拐杖过去,先往中间一站,声音不高却有分量:“都是乡里乡亲,低头不见抬头见五八策略,有啥不能坐下来讲?”几句话就把两边劝和了,后来那两户人家还常一起帮外祖公晒沙袋、补布壳。“他的武德好,口碑才真的好。”母亲说这话时,指尖总摩挲着外婆留下的旧布帕,帕子上还沾着当年沙袋里的黄沙粒。
二、竹床旁的“救命手”:外公沈树廷的传承与仁心
外祖公走时,母亲还尚小。沈家功夫传男不传女,接过“功夫世家”担子的,是我的外公沈树廷——个高、肩宽,皮肤黝黑的庄稼汉,却把外祖公的功夫和仁心,都揉进了田埂间的日子里。
我记事时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,人民公社时期,大家忙着种地挣工分,练功夫的人少了些,但外公的晨练从没断过。他的沙袋换了新的,是外婆用旧床单缝的,边缘磨得发白,密密麻麻全是拳印,有的地方破了口,露出里面的黄沙。我常跟着他去柳树林,蹲在青石板旁看他站桩:吸气时肚子鼓起来,像个圆滚滚的小皮球;吐气时拳头砸在沙袋上,声音比外祖公轻些,却更稳,像春雨打在田埂上。
外公比外祖公更“忙”——他不仅教功夫,最多时家里住了十多个徒弟,都是从外地来的,挤得堂屋都没地方坐,有的只好到树林下做功夫;本村也有几个年轻人跟着练,挣工分的间隙,总爱往外公家跑。除了教功夫,外公还擅长治跌打损伤:村里谁扭了腰、崴了脚,他揉两下就好;外村人听说了,也赶着翻山过河来求医。他总说:“功夫和医术是通的,都是为了让人好好活着。”最让我难忘的,是母亲讲的“小儿麻痹症女孩”的故事。
那是个天门县城来的小女孩,得了小儿麻痹症,腿软得站不直,到处求医花光了家底,父母都快绝望了。后来不知从哪儿听说外公能治疑难杂症,就背着女孩坐轮船到白湖口,再一步一挪背到七屋台。外公摸了摸女孩的腿,又看了看舌苔,对她父母说:“能治,就是要些日子。”他让女孩住在家里,每天早上给她按摩关节,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;中午熬中药,药香飘满整个院子;下午教她慢慢站着练气——不是练功夫的气,是“顺经络”的气,让她一点点感知腿的力气。
外婆专门给女孩煮软饭,把家里舍不得吃的鸡蛋省下来给她。女孩怕疼,按摩时总哭,外公就哄她:“咱慢慢来,等腿好了,就能跑着跟你爹娘赶集了。”就这么治了一年,有天早上,女孩突然拉着外公的手,慢慢站了起来,还颤巍巍走了两步——她父母当场就跪下来磕了头,眼泪砸在地上,嘴里不停喊“救命恩人”。后来两家成了世交,女孩每年都来七屋台拜年;再后来她结婚,还专门派人来请舅伯去喝喜酒(那时外公已经去世了)。我小时候还跟着舅伯去天门女孩家玩过,住了好几天,她总拉着我的手,说“要不是你外公,我现在还不能跑呢”。
可这样的外公,却走得太突然。我那时还小,只记得那天下午,有人喘着气跑来说外公“犯病了”,村里几个后生赶紧用竹床抬着他往卢市卫生院赶。走到渡口时,抬竹床的后生突然停了下来,声音发颤:“人不行了,没气了……”一行人又慢慢往回抬,到七屋台家里时,外公已经没了呼吸。我从白湖口赶回去,看见大人们正给外公换寿衣,外婆坐在门槛上,眼泪无声地往下掉,嘴里喃喃着:“这么硬朗的人,怎么说走就走了……”
外公的葬礼上,来了好多人——他教过的徒弟、治好的病人,还有那个天门女孩和她的父母。女孩抱着外公的遗像,哭得抽不过气。那天的风很大,吹得柳树叶沙沙响,像极了外公当年教徒弟时的吆喝声五八策略,可再也没人回应了。
三、药箱边的“半杆旗”:舅伯沈普生的坚守与变通
外公走后,“功夫世家”的火苗,全靠舅伯沈普生撑着。他没完全继承外公的功夫,却把医术捡了起来,还自学了西医,成了白湖大队的医生,背着药箱走村串户。
舅伯年轻时也练过气功,是外公教的。他常说:“功夫能强身,医术能救人,都是积德的事。”有次两个外地兄弟来找他——兄弟俩身体弱,总被当地人欺负,听说舅伯是沈门“功夫世家”的第三代传人,就慕名来拜师。舅伯没推辞,让他们住在家里,每天教他们练气功:早上站桩,中午练呼吸,晚上打简单的拳法。外婆专门给他们做饭,中午总炖肉或煮鱼,说“练功夫费体力,得补营养”。
我常去舅伯家玩,看那兄弟俩站桩,腿抖得厉害也不偷懒。舅伯就坐在门槛上,手里捏着外公传下来的旧练功谱,轻声说:“稳住,气沉到丹田,身子就不抖了。”练了半年,兄弟俩的脸渐渐有了血色;一年后,他们能轻松举起院里的石磨,再也没人敢欺负了。走的时候,兄弟俩给舅伯磕了头,说“这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”。
那时候,农村小孩没什么“前途”,大概率就是跟着大人种地。舅伯还教过我、黎新保几个外甥侄子练武术——每家每周轮流做东,在院子里摆上木桩,教我们扎马步、练劈掌;晚上还准备夜宵,多半是蒸肉、蒸鱼,都是当时稀罕的吃食。我总扎不稳马步,舅伯就用小竹杆轻轻敲我的膝盖:“别急,功夫是磨出来的,做人也一样,得沉住气。”那段日子,每个周末的晚上,院子里都满是我们的笑声和舅伯的吆喝声,像极了外公当年的样子。
可时代变得太快。改革开放后,国家恢复了高考,村里的年轻人突然都忙着读书了,我也把心思全放在了课本上,想着“考大学,吃公粮”。舅伯的徒弟渐渐少了,最后再也没人来拜师了。他也不勉强,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看病上——大队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多,他每天忙到天黑,回家就趴在桌上看医书,有时候还教小舅舅学医,说“医术能传下去,也是好事”。
舅伯是七屋台最早修楼房的,1980年代初期就是“万元户”。他凭着当医生的工资,盖了两层小楼,红砖墙、亮窗户,在白湖村里格外显眼。每年春节,我们几个外甥去拜年,舅伯总会做一桌子菜,还拿出好酒,让我们放开吃。有一年,我和表哥喝多了,趴在桌上含糊地说“舅伯你真厉害”,舅伯笑得眼睛都眯了,拍着我们的肩膀说:“你们好好读书,将来比我厉害。”那时候的舅伯,大概是最快乐的——虽然“功夫世家”的功夫没人学了,但他的医术救了人,外甥们也有了盼头。
可这份快乐没持续多久。1984年我考上大学后,舅伯的身体就越来越差,总咳嗽、头疼,却还硬撑着去看病。直到走不动了,他才躺在家里,手里还攥着那个旧药箱。90年代中期,舅伯走了——走的时候,小舅舅已经能独立看病了,他的药箱就放在舅伯的床头,像接过了一面半倒的旗。
舅伯的葬礼上,当年那两个外地兄弟也来了,都已是中年,穿着整齐的西装,抱着舅伯的遗像,哭得像个孩子。他们说,这些年一直在做生意,日子过好了,可总记得舅伯教他们练功的日子:“要是没您,我们早就被欺负垮了,哪有今天的日子。”
尾声:黄沙里的记忆
去年我回七屋台,村里变了样——老柳树被砍了,原来的练功房早就塌了;当年的练武场,长满了杂树和野草;外公、舅伯练功的沙袋,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。我问村里的年轻人:“你们知道沈门‘功夫世家’吗?”他们都摇摇头,说“太久了,没听过”。
可我没忘。我记得外公打沙袋的“嘭嘭”声,记得外公给女孩按摩时温柔的眼神,记得舅伯教我们扎马步时的耐心,还记得“荆门罗律师”留言里的那句“那情景今日想起仍历历在目”——原来,不止我一个人,把这段记忆藏在了心里。
沈门“功夫世家”的兴,是因为外祖公的硬气、外公的仁心、舅伯的坚守;它的衰,不是因为没人传承,而是因为时代变了——年轻人有了更好的选择,不用再靠功夫防身,也能活得有尊严。可那些藏在功夫里的东西——强身健体的坚持,助人为乐的仁心,吃苦耐劳的韧劲,却从来没过时。
今年清明,我去给外公、舅伯上坟,带了个仿照当年样式缝的小沙袋,里面装了些从白湖口田埂上捡的黄沙,放在他们的坟前。春风吹过,我仿佛又听见了外祖公、外公、舅伯在柳树林里的练功吆喝声,看见了那些闪展腾挪的敏捷身影——他们没消失,只是变成了记忆里的光,照着我,也照着七屋台的每一个日子。
后记:我是一个从小得到外公、外婆、舅伯一家关爱的人,儿童年代很多时间都在他们家生活,与他们有深厚的感情。外公、外婆、舅伯心地善良,为人处世好,深受白湖口人的尊重。他们虽然后离开我已经几十年了,但他们对我的爱始终存在我的心里。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他们的怀念与感恩,希望他们在天堂生活快乐。
2025年9月于成都
吴为为,湖北天门市净潭乡白湖口村人。1984年考入解放军外国语学院,英语专业八级。1994年赴中印边境边防部队代理连长。2002年赴联合国驻刚果(金)特派团担任军事观察员。曾在原成都军区机关、成都市政府办公厅担任多个领导职务,多次立功授奖。担任过《成都商报》特约评论员五八策略,《华西都市报》特约撰稿人,《成都政报》编辑部主任,先后发表过军事小说、军事论文和军事理论文章100多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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